“通過！”

2025年9月30日，四川省第十四屆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一次會議第二次全體會議現場，隨著表決結果公布，全國首部專門規范古籍保護利用的地方性法規——《四川省古籍保護利用條例》（以下簡稱《條例》）落地，將于2026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

在此之前，國內并沒有專門規范古籍保護利用的法律法規。為何四川能邁出這一步？隨著《條例》制定出臺，將為全國古籍保護利用分享哪些“四川方案”？

《四川省古籍保護利用條例（草案）》通過表決

立法動因：直面“四川困境” 回應“全國共性”

自2007年“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實施以來，全國古籍保護工作駛入“快車道”。“‘十四五’期間，在財政廳、文旅廳的支持下，四川累計投入財政資金6000余萬元，完成古籍普查項目98個、修復項目85個、活化利用項目41個。”四川省圖書館副館長杜桂英分享四川古籍保護工作的“成績單”。目前，四川擁有187萬冊漢文古籍、50萬冊民族古籍，數量居全國前列。

但成績背后，多重難題仍在制約古籍保護利用。

瀘州市合江縣博物館收藏著四川現存三部《龍藏經》之一，“日常維護只是做好防火防盜，靠著除濕機延緩損壞。”博物館副館長宋燕清楚，“古籍唯有存放在恒溫恒濕環境里，用專業設備殺蟲，才能有效遏制自然損毀。”可這種預防性保護，卻因經費不足而推進緩慢。

低氧氣密庫房是預防性保護古籍的重要設備

這樣的困境并不少見。“彝族文化典籍多存于畢摩文獻之中，由于傳承人斷層、載體老化及古彝文釋讀困難等保護挑戰，畢摩文獻日益減少。”即將退休的涼山州美姑縣中國彝族畢摩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吉朗伍野，說起當地古籍現狀時難掩憂慮。在去年啟動的全省首次民族古籍普查中，美姑縣查明現存彝族古籍約3.3萬冊。“如果是三四十年前，數量肯定比這多”，保護的急迫性不言而喻。

民族古籍普查工作

人才短缺也是制約古籍保護利用工作的重要瓶頸。為破解這一難題，近年來四川主動構建“分層分級”古籍人才培養體系，先后針對性開展古籍普查、古籍修復等專題培訓，累計培育古籍整理編目人才328人次、古籍修復人才500余人次，成功推動全省形成約80人的古籍修復專業人才隊伍，省級層面的人才培育力度與成效顯著。然而遺憾的是，這些經過系統培訓的專業人才回到基層單位后，卻普遍面臨“人難盡其才”的尷尬處境。曾參與省級培訓的綿陽市圖書館 “90 后”古籍工作者朱泓霖，便道出了基層從業者的共同無奈：“很多基層圖書館沒有設置專職古籍工作崗位，在崗的古籍工作人員常常要身兼數職，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被分散，難以專注投入到古籍保護與研究工作中。”

正在進行古籍修復的專業人員

上述“四川困境”，亦是全國古籍保護領域的“共性問題”。四川省人大教育科學文化衛生委員會主任委員唐文金點出關鍵，“古籍兼具文物與文獻的雙重屬性，其上位法規定分見于文物保護法、公共圖書館法、博物館條例等多部法律和行政法規，國內尚無專門規范古籍保護利用的法律法規。”

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明確“鼓勵有條件的地方出臺加強古籍工作的地方性法規”。

古籍大省四川，決定率先吃“螃蟹”。

四川省人大常委會通過深入調研，基于四川古籍保護利用的經驗成果，針對存在現實問題和困境，將古籍保護利用立法列為2025年立法計劃。

立法突破：34個條款構建巴蜀特色古籍保護法治體系

此次表決通過的《條例》，用34個條款，貫徹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16字方針，破解古籍保護核心難題。

首先圈定的是時間及價值邊界：不僅是1911年以前的文獻典籍，1912年至1949年期間具有歷史、藝術、學術價值的古典裝幀形式的文獻典籍，也納入保護范疇。

可現實中，不少單位常守著“珍寶”而不自知。四川省圖書館（四川省古籍保護中心）古籍部副主任杜鵑多次遇到類似情況，“這部《臨川先生文集》是王安石的詩文集，價值頗高。起初收藏單位并未意識到其珍稀程度。直到在普查中重新鑒定定級，才發現它是宋刻元明遞修本，達到了國家珍貴古籍的評定標準。”為避免這類“遺憾”，《條例》從古籍普查登記和專項調查到古籍征集、分級保護管理，再到建立珍貴古籍名錄、對古籍收藏單位分級管理等方面，都明確了制度保障。“以后不會再有‘藏在深閨人未識’的古籍了。”杜鵑說。

編目工作是開展古籍保護利用的基礎

在古籍保護與搶救方面，《條例》將宋燕期待的預防性保護納入法定職責，要求“建設古籍專業庫房，配備保護設備與監測系統，通過殺蟲、防霉、防酸化等綜合性保護手段保護古籍”。同時，她所在的合江縣博物館還可有其他選擇，“鼓勵不具備安全保管條件的古籍收藏單位或者其他單位、個人，將古籍寄存于具備安全保管條件的古籍收藏單位。寄存的古籍，其所有權屬不變。”有了這條法律依據，合江縣博物館館藏的《龍藏經》，就能放心大膽地搬到符合儲藏條件的圖書館寄存。“預防性保護，是在《條例》三審稿中被明確提出來的內容。”四川省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主任王俊認為，這正是四川結合實際，采取多種形式加強古籍保護管理的重要舉措。

四川省圖書館（四川省古籍保護中心）標準化古籍寄存庫房，為不具備條件的基層單位和民間藏家提供寄存服務

吉朗伍野關心的搶救性保護，也在《條例》中得到細化：對瀕危、珍貴、特色古籍，通過修復、數字化、再造等手段延長“生命”，且修復應當按照尊重古籍原貌、最小干預原則進行——這正是古籍修復師們遵循了數十年的行業準則。

讓古籍工作者振奮的還有“人才保障”。《條例》不僅要求國有古籍收藏單位要明確承擔古籍保護利用工作的專業人員，同時還鼓勵有條件高校、中職學校建立健全古籍相關學科專業體系，并支持古籍收藏單位與院校共建實踐基地，聯合培養古籍專業人才。長期在基層一線工作的古籍專業技術人才評職稱，則側重考查其實際工作業績。“‘冷板凳’坐得暖，職業發展更有盼頭。”朱泓霖笑著說道。

四川省圖書館（四川省古籍保護中心）修復完成的《梓潼縣志》

經費投入不足這一“老大難”問題在《條例》中得到了落實：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將古籍保護利用納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古籍事業所需經費列入本級預算。一位基層圖書館負責人難掩激動：“這意味著古籍保護成了延續性項目，不會因財政經費緊張被砍掉。爭取預算有法可依，工作更有底氣。”

“《天回醫簡》至少經歷了8個人書寫，有不同的寫法。字都認不全，怎么讓學者研究？”成都中醫藥大學中國出土醫學文獻與文物研究院院長柳長華一句話道出“藏用矛盾”。他帶領團隊率先探索，上線了國內首個出土醫學文獻專門數據庫——天回醫簡數據庫，研究者們不僅可以在線全文閱覽《天回醫簡》，還可以圖文對照、智能化檢索，深入研究竹簡上的內容。這一實踐與《條例》“建立全省開放共享古籍數字資源庫”的目標契合。如今有了《條例》支撐，柳長華計劃將天回醫簡數據庫翻譯為英文，方便更多海外漢學家、醫學家從事相關研究。

立法意義：從四川首創到打造全國古籍保護樣本

實際上，由于沒有現成的法律法規可供參考借鑒，四川的地方立法猶如摸著石頭過河。在《條例》制定過程中，四川的工作專班多次到訪國家圖書館（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在立法思路的碰撞、條款設計的打磨中，為地方立法尋找頂層設計的“指南針”。

“國家古籍保護中心指導四川搭建起了《條例》的基本框架和部分內容。”國家圖書館原常務副館長、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原副主任張志清的話語，道出立法背后的協同之力。這份來自國家的“藍圖”，最終在四川的立法實踐中生長出獨特的地方根系。古籍存藏大省四川，地處氣候濕熱的南方，古籍易受蟲害、發霉、破損等問題影響。在翻閱《條例》時，張志清注意到，條款內容精準落地，解決了上述地域性難題；全省統籌、各部門分工的保護機制明確確立，有效地整合資源，讓條款更易執行、應用。“這體現了四川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保護、傳承與發展的高度責任感。”張志清的評價點明立法背后的文化深意。

在全國省級層面，四川此次立法堪稱“破冰之舉”。“可以說，它是‘國家原則方法+地方特色’結合的產物，既符合通用規則，又具備實用性和可操作性。”張志清認為，這部凝結著川人智慧的《條例》，將為后續其他省市制定古籍保護法規提供可復制、可借鑒的“四川樣本”。

2026年1月1日，《條例》將正式施行。從“敢為天下先”的探索，到為中華古籍保護按下“法治鍵”，四川用一部地方法規，讓“以敬畏之心對待古籍，以法治之力守護根脈”的理念落地生根。

讓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來，讓“紙壽千年”的傳奇，在法治護航下變成“紙續千年”的永續。這部地方法規守護的不僅是泛黃的紙葉，更是流淌在典籍中的文明基因，終將讓中華古籍在新時代滋養當下、澤被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