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

基層實踐的復雜性是當前推進基層治理的一個重要卡點。所謂公共政策制定要敬畏基層實踐的復雜性，指向了一種必要的思維轉型：從追求“完美設計”轉向注重“現實適應”，從依賴剛性指令轉向倡導彈性互動。近期公共政策領域的一系列熱點事件，恰為理解這一抽象的治理哲學提供了生動的現實注腳。

為何必須敬畏基層實踐的復雜性？因其根植于以下幾個基本現實：

其一，現實土壤的非均質性。政策制定所依據的常是標準化、抽象化的宏觀圖景，而基層則由千差萬別的具體場景構成。地區間的經濟發展、文化傳統、社會結構、資源稟賦差異顯著，試圖以單一方案應對所有情況，難免水土不服。例如，當一些城市的地鐵管理方簡單禁止乘客攜帶“小板凳”時，可能忽視了部分通勤者面對超長距離、無座乘車的現實困境。 這種“一刀切”的管理，源于對具體場景復雜性的忽視。

其二，利益網絡的多元交織性。任何政策實質都是對利益格局的調整。在基層，利益主體更為具體，關系盤根錯節。政策落地必然引發復雜的利益計算、博弈與妥協，這是任何文本方案難以完全預設的。近期高鐵“泡面”引發的爭議，表面是規則與習慣的沖突，深層則是不同旅客群體（如對氣味敏感者與注重性價比者）在密閉空間內多元訴求的碰撞。

其三，執行資源與能力的有限性。基層常面臨“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的張力，其人員、財力、專業知識與技術手段往往存在短板。脫離實際資源約束的政策，容易在執行中變形或空轉。某地曾出臺殘疾人免費乘公交的善政，卻因公交公司補貼核算、殘疾人辦卡不便等執行細節“卡殼”，導致政策一度懸空，正是“善意梗阻”的典型案例。

其四，非正式規則與地方性知識的深遠影響。基層社會長期依循著基于人情、習俗、信任等形成的運行邏輯。這些非正式規則可能與正式制度互補，也可能與之摩擦。某地地鐵為方便菜農出行，靈活管理并設置“背簍專線”，正是尊重并吸納了地方特有的生產生活規律，實現了秩序與溫情的平衡。

若不敬畏此種復雜性，則易生弊端：

政策空轉與執行變通。要求脫離實際，基層或只能以形式主義應付，或不得不“靈活變通”，導致政策目標落空或異化。前述殘疾人免費乘車政策在配套機制缺位下的遇阻，即是明證。

“一刀切”與簡單化懶政。為便于管理和考核，罔顧差異強行整齊劃一，看似執行有力，實則損害公平、抑制活力，甚至激化矛盾。對地鐵“板凳族”的簡單禁止，若不輔之以對通勤難題的關懷與替代方案，便易落入此窠臼。

激勵扭曲與意外后果。良好的政策初衷，可能因忽視復雜的激勵結構而產生反效果。例如，唯指標考核可能催生數據造假；簡單化的幫扶可能助長依賴心理。

政府公信力的損耗。政策若因脫離實際而朝令夕改或難以落實，將侵蝕公眾信任，陷入“塔西佗陷阱”，使日后治理成本攀升。

因此，敬畏復雜性并非消極回避，而是為了制定并實施更有效的政策。這要求我們：

秉持謙抑審慎原則。承認理性與信息的有限性，在干預前充分評估市場與社會自治的空間，確保政府行動確屬必要且有能力做好。近期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通過《行政執法監督條例》，著力解決涉企執法中的突出問題，正是從制度層面規范權力、防止任性的體現。

堅持深入調研，吸納基層智慧。政策制定過程必須敞開大門，傾聽一線工作者和群眾的聲音，重視并提煉基層探索中的有效經驗，使之能夠上升為制度性成果。江蘇淮安一名干部在服務重大項目時，因“容缺辦理”審批手續引發爭議后被認定予以免責，此事引發的廣泛討論，正反映了在“擔當作為”與“依法合規”之間建立清晰容錯邊界的復雜性與必要性。

增強政策彈性與適應性。多采用框架式指導、負面清單管理，為地方探索留出合理空間。積極推行政策試點，允許試錯、及時調整，成熟后再穩步推廣。

建立動態反饋與迭代機制。將政策出臺視為持續完善的起點，通過科學評估、大數據監測、輿情分析等多種渠道，敏銳捕捉執行效果，及時進行優化調整。破解前述殘疾人乘車難題，最終有賴于地方政府通過“線上申請+上門辦理”等數據化方案，同步打通了便民服務與補貼核算兩個堵點，這正是政策迭代優化的成功實踐。

切實賦能基層而非僅考核基層。上級部門在明確目標的同時，應配給相應資源、授權與適度的容錯空間。考核應重實效、重民意，激勵基層結合實際創造性落實。

“敬畏基層實踐的復雜性”，本質上是治理思維從“工程師”向“園丁”的轉變。工程師追求精密設計、嚴絲合縫；園丁則懂得尊重生態，致力于提供適宜的土壤、陽光與水分，讓多樣生命自主生長，并輔以持續的照料與修剪。

卓越的公共政策，絕非一張不容變通的完美“藍圖”，而應是一個扎根現實、富有彈性、能夠激發和融合基層智慧的“生長框架”。從地鐵管理的人性化探索，到容錯機制的審慎界定，再到打通政策“最后一公里”的機制創新，無不印證了這一道理。唯有常懷敬畏之心，使政策接續地氣、匯聚民智，才能在解決實際問題的過程中，穩步提升基層治理效能，切實增強人民的獲得感與幸福感。這不僅是方法論，更是尊重規律、以人民為中心的治理哲學。

文/苗小松 川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