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上午，中國電影金雞獎提名名單公布，由川籍電影人方勵擔任制片人并執(zhí)導、峨眉電影集團參與出品的《里斯本丸沉沒》獲最佳紀錄/科教片提名。目前，該片在豆瓣收獲了9.3的高分評價，其中相當部分觀眾是年輕人。

10月27日下午，《里斯本丸沉沒》在上海的復旦問學講堂舉行特別放映活動，方勵與張力奮、王升遠等學者對話，臺下坐滿了來看這部電影的年輕人。

從左至右依次為復旦大學教授張力奮、導演方勵、復旦大學教授王升遠

“為什么要耗費八年時間，將大量的人力物力，幾乎讓人傾家蕩產的資金投入一條沉沒海底的船，講述英國戰(zhàn)俘艱難求生的故事？”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張力奮代表臺下的青年學子向方勵提出這個問題。

方勵的回答讓臺下驟然響起了掌聲，他說：“800多個年輕人沉入海底，他們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在跟我兒子差不多大的年紀，在我的家門口遇難。如果我不干這件事，就對不起這段歷史。”

我在倒計時，有生之年還能做幾部電影

1942年10月1日，美軍潛艇發(fā)射出的一顆魚雷，徹底改變了“里斯本丸”上人們的命運。當時，在香港的盟軍戰(zhàn)俘被押解進日軍運輸船“里斯本丸”轉移。該船違反國際法，并未豎立任何運送戰(zhàn)俘的標志，行至舟山東極島海域，被美軍潛艇發(fā)射的魚雷擊中……

影片放映過程中，黑暗里不時傳來哽咽吸鼻涕的聲音；放映結束，當方勵一行人走進廳內，觀眾們起立鼓掌，迎接他的到來。在隨后的對話交流里，方勵除了分享他如何尋訪三大洲、六個國家，挖掘出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外，頻頻提及兩件事，便是“歇不得”和“錢”。

全體觀眾起立為方勵鼓掌

“來人間好難得，怎么歇呀！”1953年出生的方勵對時間的緊迫感，一部分來自明顯感覺到的腰、腿衰老。他感慨“人一輩子只有3萬多天”活得實在太短，短到即使一心撲在有意義的事情之上時，依然無法滿足他對世間的好奇心。

就像在《里斯本丸沉沒》里，他好似催促地表達自己年齡已經很大了，如果再不拍出這個故事就再也沒機會一樣，在映后會上，已經收獲全場掌聲的方勵，馬不停蹄地想要奔向下一個目標：“我在倒計時，我在有生之年還能做幾部電影。”

而另一個關鍵詞“錢”。這其實是他不得不關心的問題——耗費8年時間拍攝的《里斯本丸沉沒》，讓方勵幾乎付出了傾家蕩產的代價。這是一個多么“燒錢”的拍攝項目呢？除了依靠諸如聲吶等大量專業(yè)設備對船體的尋找之外，為了尋找盟軍戰(zhàn)俘后代，方勵在衛(wèi)報、泰晤士報等報紙連續(xù)打了一個月左右的廣告，平均一家報社2000英鎊，最終找到了380多位盟軍戰(zhàn)俘后代，以及一名生活在加拿大的幸存老兵。而該片目前的電影票房為4490萬元——這已經是近兩年國產紀錄片最好的票房成績，但還不足以收回成本。

圖源方勵一席演講

但方勵說，比起收獲而言，自己失去的幾乎微不足道，因為“他們的子女后代，大部分都不知道他們的爸爸經歷過什么。”影片中，方勵拿著攝像機隨機采訪街頭路人，卻無人聽說過“里斯本丸”。一位小男孩對著鏡頭露出天真又疑惑的表情：“你們?yōu)槭裁匆獙ふ乙凰页翛]的船？”

“別說8年，18年我也要完成。”他說，那2000多個破碎的家庭、那被封在船艙里的828個靈魂……他對他們有著不完成不罷休的承諾：“《里斯本丸沉沒》不是賠本，它填補了歷史的空白，也還了2000多個家庭的心愿。”

從里斯本丸到馬航，打撈消失的歷史記憶

這一段記憶的“沉沒”，不僅僅關于盟軍戰(zhàn)俘后代——一些墓甚至是空的；也關乎將戰(zhàn)俘們釘在船艙、或射殺或撈起戰(zhàn)俘的日本軍人的后代，以及當初向“里斯本丸”發(fā)射魚雷的美國軍人后代，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輩們經歷了什么，以及那艘沉沒的“里斯本丸”究竟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

運送1800多名盟軍戰(zhàn)俘去日本的“里斯本丸”船長經田茂，他的子女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父親從來沒有提過船的名字，所以我們完全不知情，這是我們第一次聽說。”幸存者丹尼斯·莫利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回憶……不管是我女兒還是曾孫女，他們都不知道我在戰(zhàn)爭中經歷了什么。那事兒太遠了，在世界的另一邊。”

采訪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張力奮提到他與日本朋友談論戰(zhàn)爭時的交流感受，他表示更年輕的日本朋友會拿“這是上一輩的事”作為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

“沉默是一堵雙層的墻。”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王升遠則說，當經歷過戰(zhàn)爭的父輩們回到家里后，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使得他們不愿意提及這件傷心事；父親不談，子女也不想問，這就導致一段歷史記憶就此“消失”。

但是，“人類的情感都是相通的。”方勵清楚地記得，當他把“里斯本丸”的故事講給歐洲媒體的時候，一位主持人眼淚都掉了下來，幾位英國軍人紅了眼眶，主動舉手詢問他們能否提供什么幫助。

更讓他感動的是，在連跑了100多場的路演中，許多年輕的觀眾給予了他積極的反饋，“暑期檔沒流的淚都給了這部電影”也成為熱搜話題：“過去我們常說這是一個碎片化、短視頻的時代，其實剛好相反。只要電影走心、用情，而非噱頭、煽情，大家便會與我們共鳴。”

張力奮總結，這是一部創(chuàng)造了中國紀錄片播放記錄的影片。但很顯然，和商業(yè)片相比，《里斯本丸沉沒》的票房顯得慘淡，也與目前互聯(lián)網上極好的口碑不成正比。

“這源于許多觀眾還不懂‘紀錄片’。”方勵提到，國內許多觀眾對紀錄片還沒有養(yǎng)成去院線看片的習慣，許多三四線城市排片量幾乎是零，甚至一些影院收到硬盤后，三天之內就刪除了，等到網上好評上升時才發(fā)現(xiàn)已找不到硬盤。

方勵說，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公眾通過網絡的力量來推介中國的紀錄片。這也讓他想到思考“如何傳播紀錄片”這個問題就變得十分重要。“我們到底要怎么定義它？是不是英國把它叫做‘記錄式的劇情片’？還是‘非虛構片’？但在此之前行業(yè)里并沒有這樣的提法。”

他已在籌備下一部紀錄片，依然難度系數極高，也依然雄心勃勃。他希望能找到失蹤的馬航370，打撈這一段消失的歷史記憶：“這次搜尋里斯本丸，我站在甲板上，想到腳下就有800多條鮮活的生命葬身海底……（馬航）只要沒有人找到，我就一定會去找。”

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任宏偉 上海報道 編輯 蘇靜